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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前院长秦佑国教授访谈录
浏览次数:6038日期:2018-04-18

编者按:秦佑国,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前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学术委员会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建筑学学科评议组成员,全国高等学校建筑学专业教育评估委员会主任,中国建筑学会建筑物理分会理事长,中国建筑学会绿色建筑专业委员会主任,北京绿色建筑促进会主任,中国声学学会环境声学委员会副主任,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

华大学建筑学院前院长秦佑国教授

 

一、从清华学生到清华建筑学院教授、院长,我很幸运、很满足

不久前,在清华大学一次圆明园国际学术论坛上,记者认识了秦佑国敎授。这是一位头发花白,个子高高,清瘦、却很有神采与气质的老知识分子。当时,秦教授对圆明园遗址公园发展方向的讲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采访这位老敎授就被列入记者采访的计划之中。

秦教授很忙,经过多次联系,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上午,在他的办公室中实现了面对面的采访。俗话说:“人不可貌相”, 秦教授若走在大街上,看上去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老人。然而,当你走进了他的世界、认识他、了解他,就会为他的才华、能力,为他做出的众多贡献所钦佩、所折服。

秦敎授是江苏江都人,1961年从省重点中学江苏省扬州中学考入清华大学土木建筑系的建筑学专业。1965年赶上了四清运动,做为四清工作队成员之一,来到了北京远郊区延庆。文革开始后返回学校,直到1968年才被分配到邮电部工作。

“能分配到北京部机关里工作,可真不错。”记者说道。

“哪里是在北京的部里。”秦教授摆摆手継续道:“我被邮电部送到位于上海崇明岛的解放军农场参加劳动锻练了一年零八个月,之后,才来到位于湖北的一片荒山上参加建设一家电讯工厂,邮电部的三线工厂。在这里我一干就是八年,直到1978年考研究生才回到清华。”

“清华大学本科难考,那么研究生一定也很难考吧?”记者问道。

“确实很难。”秦教授继续道:“我考的是建筑物理研究生,离开学校10年后来参加数学、物理和英语的考试,很难。那一年,建筑系录取了21名研究生,而这21位研究生后来被清华大学留校当老师的只有3人。”

“81年留在清华大学,正好是文革中断科研10年后,填补空挡,承上启下的时候,我在建筑声学理论研究和工程实践中取得不少成果,得到国内声学界的认可。我先后担任了实验室主任、教研室主任和研究所所长。到了1988年我获得了副敎授职称,而两年后的1990年被破格升为敎授,我当时得到了全军科技进步二等奖,发表了几篇高质量的论文。那一年全校破格提了18位50岁以下的正教授,大都是1981年那批留校的研究生。”

“清华大学的教授含金量是很高的,而建筑系又是清华一个历史久远、实力深厚、名扬世界的著名院系,因此要获评清华大学的建筑学敎授,一定是具备相当实力的,这说明您在清华大学的教学与科研上做出了突出的成绩。”记者说道。

秦教授语气十分平淡地说道:“就是这一年在行政职务上我被提升为清华建筑学院副院长,主管科研和行政。在副院长岗位上干了7年之后,又被升为院长,一干又是7年,直到2004年底61岁时才从院长岗位上退下来。”

记者此时才了解到,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老人,不仅是一位清华大学的建筑学敎授,还是一位多年担任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院长的学者型领导,这更加深了我对他的敬佩,于是便问道:“象您这样有才华的人应该为国家多做些贡献,您应该还未退休吧?”

“我已67岁了,尚未退休,目前还是教授、博导,学术委员会主任。还在上课,博士生的课、硕士生的课,还有本科生的课,当然还在带研究生。”秦敎授回答着,继续道:“我感到自己从一位本科学生、研究生,到副敎授、敎授、副院长、院长,我的一生精力、能力,我的真情、挚爱都献给了清华大学、献给了我的学生。能实现这一切我感到非常幸运、非常满足了,我喜欢当老师。”

二、在中国高等敎育与人才培养上做了几件大事、实事

“您在清华大学从学生到老师、到院长,一年年、一步步、一个又一个阶段走过来,算起来已整整39年了。您在教育与科研两个领域一定做过许多大事、好事,若例举起来肯定几个小时也说不完,所以我想,您就谈谈对国家高等教育事业与科学技术发展影响大,您本人也印象最深的几件事吧。”记者诚恳地说道。

秦敎授点头后,回忆道:“我担任过三届12年的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建筑学学科评议组成员。全国各大学的建筑学院申请设立博士点,学科点申请重点学科,都要经过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建筑学科评议组的评议、审定、并通过。他又继续道:“我同时又担任过全国高等学校建筑学专业敎育评估委员会主任。全国目前开设了建筑专业的大学共有220所,但一个大学的建筑专业必须经全国高等学校建筑学专业敎育评估委员会评估通过后,从该专业毕业的本科生才能获得建筑学学士,否则只能是工学学士。”

“那么建筑学学士与工学学士两者之间有何区别呢?”记者问道。

“有区别。”秦教授回答着继续道:“获建筑学学士后,工作三年就可以考注册建筑师,而工学学士需五年。在担任评估委员会主任期间我主持了对评估章程、标准、程序的修订。并代表中国在有8个国家和地区参加的建筑学专业评估国际互认的《堪培拉协议》上签字。所以,中国的建筑学专业评估是符合国际规则的,而评估的过程也是非常科学、规范、严格的。中国在1992年开始评估,当年只通过了清华、东南、同济、天大等四所大学。到了2010年全国也只通过了45所大学。”

“评估严格才能造就各大高校高质量的建筑院系。但在公关送礼十分盛行的情况下,您做为评委会主任,一定会有许多大学为了评估通过对您采取公关活动吧,那您是如何应对的?”记者直截了当地问道。

“公关对我是不起任何作用的。”秦教授继续回答道:“因为我们的评估程序、标准都是公开的、规范化的。我身为主任不会发表对其它委员具有指示性、暗示性、倾向性的表态,而且在最后表决时是无记名投票,我和其它委员一样也只有一票的表决权。”

听到秦敎授的回答,再看到他谈话中流露出的直帅、耿直的性格,秦敎授高尚的人品不禁让记者更将钦敬。于是记者又问道:“在中国敎育、人才培养方面,还有哪些有意义的大事能和大家分享一下?”

“我感到还有两件事十分有意义,一件是宏观上面对全国高校的,但起因还是在清华;一件是清华建筑学院内的事。”秦教授继续道:“我在担任院长时,清华建筑学院遇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教师提升副教授、教授,以及研究生获得学位都要求在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但当时要求在“核心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才算数,有的还要求SCI检索。而建筑学的期刊只有三、两种是“核心期刊”,至于SCI检索期刊根本没有。我就根据建筑学的特点和建筑界对各种期刊学术性的认可度,拟定了一个“建筑学重要期刊目录”,建筑学院建筑学的教师和研究生在这些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就可以“算数”,可以计入职称提升和学位授予所要求的论文数。通过与学校人事部门和研究生院的意见交换,得到了学校的认可。我知道同样的问题在全国高校的建筑院系都存在,为此我在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建筑学学科评议组上拿出了清华的《建筑学重要期刊目录》,在六个委员讨论修改后,共同签署认可,“供各高校建筑院系参考”。原件在我这儿保存,复印件可以跟我来要,但不散发。后来我每到一个大学进行建筑教育评估视察,都对那个大学的校长谈建筑学专业的特点,建筑学教师提升职称的标准不同于一般工科,许多大学接受了我的意见。

“这事确实非常有意义。现在许多刊物很不严肃,只要给钱就刊登论文,这实际上造成了学术的不公正、不公平,您确确实实为中国的建筑教育事业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好事。”记者听后十分感概的说道。

“我个人也认为这件事十分重要。”秦敎授继续道:“还有一件就是我通过努力,想出了不依靠国家下拨的公派留学生经费,而是与国外大学互换留学生以及从国外筹集资金等办法,分批把清华建筑学院年轻教师公派出国。在我担任院长的七年中,总共派出了28位年轻教师,其中去哈佛大学的就有12人,麻省理工学院(MIT)的有6人,这些年轻敎师学成后不仅具有国内的博士学位,又有教学与设计经验,还获得了海外学习深造的资历。令人高兴的是,这28位派出国的年轻教师全部学成归国,无一人流失。这批高素质、高水平的青年敎师,极大地提升了清华建筑学院敎师队伍的整体层次。”

“又做了一件实事、好事。”记者兴奋地继续道:“有了高层次的敎师队伍,才能培养出高水平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与博士后,清华大学才能名实相符,长期保持世界一流名校的地位。”

秦敎授点头表示赞同。记者心想,秦敎授多年耕耘在中国高等敎育一线,一定会获得许多荣誉吧,但采访中秦教授并未对此多谈。

采访后,记者才陆续了解到,秦教授获得过国家级教学优秀成果二等奖、中国建筑学会建筑教育奖,北京市教学优秀成果一等奬、北京市教育创新标兵、北京市优秀教师,以及“宝钢教育基金”优秀教师奖。在由清华大学研究生无记名投票推选中,秦教授被学生们七次选为“良师益友”,在开展“良师益友”活动十周年纪念会上,秦教授得到了“感动清华”的奖牌。这是对这位一生都献给了教育事业的老敎授、老院长最公正的赞誉与褒奖。

    三、在建筑技术科学实践与理论上做出众多贡献

秦教授的学科领域是建筑技术科学。早年从事建筑声学研究,后来做过计算机在建筑设计中应用的研究,近10多年一方面从事绿色建筑研究,一方面致力于建筑与技术结合的理论研究,并对中国建筑和城市发展有自己独到的观点。

中国空军第一研究所航空发动机试车台排气声工程是北京市单项规模和投资最大的噪声治理工程,秦教授主持了这个项目的设计。他的设计方案十分独到,技术措施也很周详,结果原计划500万元的造价,只用了150万元,而噪声控制效果却比国内已有的和引进英国的试车台还要好许多。这一成果获得了全军科技进步二等奖,得到了马大猷院士的好评。

在北京王府饭店的噪声控制、清华大学图书馆新馆声学设计、西气东输工程金坛储气站压缩机站噪声控制,大庆大剧院、洛阳剧院、凉山彝族自治州剧院的音质设计上,秦敎授都做出贡献。

秦教授还与江亿院士合作主持了科技部科技奥运专项的“绿色奥运建筑标准及评估体系研究",该项目成果2005年获得北京市科学技术一等奖。

秦敎授于九十年代初曾发表了“建筑与数学” 的论文,这篇论文涉及了国内建筑学界尚无人涉足的领域。他在论文中提出:“可以预言,这些理论,这里指混沌、非线性、复杂性理论,很快会被引入到建筑理论中来,成为新一代建筑思潮的自然哲学基础。”英国著名建筑理论家詹克斯有关复杂性理论如何应用于建筑学的着作在1995年出版,詹克斯在书中印证了秦敎授三年前的这一预言。在建筑理论上能走在世界最前沿,探索前人与今人都没涉足的未知世界,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由于秦教授在中国绿色建筑上的成就,他荣获了国际住宅协会“绿色建筑杰出贡献人士"奖,此外还获得过全军优秀设计一等奖、国家教委优秀设计一等奖,北京市科技一等奖,精瑞科技金奖。

四、对圆明园遗址公园未来发展的见解

秦教授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已工作了一生,他从一位建筑学教授的角度谈了自己对圆明园遗址未来发展的认识与观点。

秦教授认为,圆明园遗址记录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不仅记录了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更记录了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帝国主义列强侵略中国的罪行与满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圆明园被焚烧这件事,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地位和重要性,要超过圆明园本身。如果圆明园没有被列强烧毁,那么在中国近代史上,圆明园至多作为清代的建筑和文化中的一个皇家园林被提到,而不会具有今天这样的历史地位。实际上今天对于是否重建圆明园的争论焦点,其一就是用“保护遗址”来反映列强焚烧圆明园这一历史史实,还是用“重建”来反映。

其二、圆明园遗址是文物,但其文物价值主要不在于是历史上一代名园的遗址,而是记录了英法联军罪行的被焚毁的圆明园的遗址。文物遗址是不能破坏的。如果在遗址上重建圆明园,就必然破坏遗址、破坏文物建筑。

其三、当今世界上对文物建筑的保护,是保持原物的现状,但并不是保持现场现有的状况,对掩盖和可能损害原物的现场可进行清理和整治。但并不是重修、重建,当然这不排除做需要继续保存下去的维护和修理工作。文物建筑的文化历史价值,不仅仅在于当初是什么样子,也包括它经历的历史沧桑,不仅仅是起点,还包括过程。埃及金字塔、希腊帕第农神庙、罗马大斗兽场都没有用重修来恢复原来的样子,狮身人面像的鼻了被入侵者的大炮轰去了一块,也没有去补,但这一切看上去仍然很美、很自然。

其四、从美学价值来讲,尤其是经历了这么重大历史变故的遗址,给人一种苍凉,悲怆之感,一种肃默的凭吊感,沉重的历史感,这也是一种美学的意境和价值。面对残柱断壁,令人浮想连翩。遗址留下了很大的让人想象的空间。从美学上讲,留下空间让人想象比一览无遗的“直白”要好。巴黎卢浮宫的维纳斯 雕像,手臂断失了,许多人想给她“重建”,但都不能使人满意,是这个雕像一开始就没有手臂吗?当然不是。如果当初挖出来时就有手臂,是不是就不美了呢?也不是。但实际上挖出来时就断了手臂,现在陈列在那里,会给参观的人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于是,若真的重建了圆明园,人们看了之后,或许会说,圆明园也就是这样,与颐和园差不多。

其五、重建圆明园,还有一个与颐和园的关系问题。圆明园就在颐和园旁边,颐和园是文物,己列为联合国人类文化遗产,重建的圆明园只能是一个“假古董”。

此外,现在的管理体制和管理水平、社会的文化和道德水准、古建的施工水平与材料等都不具备把圆明园重建到康乾时代的建筑水平。

秦教授表示,不赞同重建圆明园,并不是要维持圆明园现状,而是要把圆明园建成一个遗址公园。要整理和恢复圆明园的山形水系,调理现有绿化,清理圆明园的建筑遗址,在清理中尽量做到不扰动、不搬移,只求显露,同时要很好地规划和设计园中的道路和必要的配套设施。

对于圆明园遗址公园今后怎样建设、怎样发展各方意见长期不能一致。记者不是研究圆明园的学者、专家,但记者愿将各派观点和认识完整、真实地表达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各派的分歧实质,让更多的人来关心、参与,这样汲取了更多人的智慧,就一定能找到一条有利于圆明园长远发展的共识之路。

记者告辞了秦佑国敎授,走在清华大学的校园中,记者想到,中国正是因为有一大批像秦教授这样的一生勤奋、一生贡献的知识分子,才有了中国今天的繁荣昌盛,他们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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